以四十年代末狙击手对决为题材的国剧《瞄准》开始播映了，是长篇台播剧，讲的是解放前一小段时间里发生的故事。目前为止我看了三集，但已经觉得有不少可以说一说的内容了。这是一部典型的将极大的“共同命运”和最小单位的个体动作结合到一起的故事，与从前内地电视剧常用的“大河剧”形式不同，《瞄准》在体量上尽管也可以归类为“长篇年代电视连续剧”，但它在故事内时间的处理上却有别于同类。“大河剧”以其时间长度的浩荡著称，过去我们所见的剧集，从一开始到结尾，有可能横跨了很多很多年，剧中主角也经常会从孩童走到中老年，“时过境迁”“大厦崩塌”，是里面常见的主题，尤其面对历史题材时，无论是基于史实还是完全架空，都会以典型儒家“今不如昔”来看待剧中所述变迁。《瞄准》的不同是，它也在时间上做文章，但并非极限拉长时间，而是极限缩短时间，这个“大部头”作品，不光是“紧凑”能够形容的，而是完全折叠“电影时间”，是一部用蒙太奇跟事件发生细节架构全篇的剧集。

观看之前，了解到这部剧是狙击手题材，大概预判到一些剧中可能出现的表现手法。讲狙击手射杀目标，扣动扳机子弹发射的那一瞬间，一定是彻底改变人物命运和故事走向的，因此凡是表现狙击手暗杀的作品，都会无限扩大射击的那一秒钟。有关狙击的影视片，常常是最为彻底的单个事件为整个故事赋予意义的戏剧手法，它如果发生在故事开头，后续所有人和事都因这一件事而牵动，如果发生在结尾，那么片中所有事情一定是为了推向扣扳机的那个高潮。

《瞄准》是属于前者。它开篇就讲故事发生地松江市码头一场配合周密却超出预料的狙杀事件，王砚辉饰演的特务叶冠英要在码头市集的人流中与人接头传递情报，被毒辣的杀手组织“水母”埋伏，却被人抢先一步，被从“水母”的狙击手枪下救出，受重伤未死送进医院抢救。故事开头这一件事就设下多个悬疑：

·叶冠英为什么必须死

·安排狙杀他的人又是什么目的

·能在“水母”手下救出人的又是谁

·那个暗中的高手看似枪法比“水母”的人还准，他是什么来头

·叶冠英为什么又不能死

·后来他们又如何了

·故事中的警方和观众作为探寻谜底的第三方，能否用常规方法让这件事水落石出

所有这些人都在同一个故事中活动，由叶冠英被狙击那一瞬间，牵带出剧中几乎每个人物，大家各自都做自己应要做的，就组成了戏里高度对立的正邪纷争，再顺此详尽写出他们各自的普通生活。时代、社会、身份、职业、个人，非常有层次地被单一事件激活，在启动整个故事方面，《瞄准》还是很成功的，枪响了，再讲枪为什么响，避免了万事都从头讲起、主角必须从童年讲起的俗套格式。

相比我的预期，《瞄准》在很多地方做到了出乎意料。不仅着重利用了“枪响”时刻，将那一刻折叠起来的时间依各个人物展开，而是全剧都在“争分夺秒”地进行，每一集的剧情都讲得非常充实，很像美剧《二十四小时》那样（一季讲发生在一整天二十四小时之内的事情），情节相当地紧凑。而且这样的剧基调会很深沉严肃，少有松弛时刻，人物常常在千钧一发之中改变命运。

因此，与国产剧有时被人诟病的漫长、松散、兑水相比，《瞄准》显得紧凑许多，是由一系列的“紧急时刻”组成，它会时刻牵动观众的心，再利用平行剪辑、闪回等方式，给故事主线多种视角，让其更丰富。国内观众的客厅中很少出现争分夺秒的电视剧，更常见的是具有日式早间剧风格的情节戏，人们做饭、吃饭时观看，注意力不用每一秒都放在剧里面，甚至有的戏可以像听广播那样，放松精神，有一搭无一搭地跟着剧情走，只有剧中人碰到重大转折时才会提起精神。《瞄准》不像那类长线叙事，它浓缩在几天之内，剧中人一直在高度紧张之中，再加上本剧非常重视对“那一刻真相”的挖掘，观众更会全情投入剧情，不愿错过一个细节。

另外《瞄准》的人物和时代背景的设定也十分鲜明。主角苏文谦和池铁城分别由黄轩、陈赫出演，这两个人物一正一邪，一庄一谐，一痛怆一张扬，两位主演从气质到戏路上的显著差别，也让他们的碰撞更为生动。

黄轩在这几年出演的角色常常带有悲剧色彩，他把握的角色都是，文弱却能干，身处贫穷之中却从不气馁，一个非常能忘却自我、乐意献身他人的善良人。他在其善良中还会加入一层隐忍，最终会爆发一股狠劲，这是让黄轩戏路更加开阔的原因。黄轩还很善于表现人物前史对现在状态的影响，他常演被过去惨痛经历弄得丢了魂的善良人，类似村上春树小说里提到的“只剩下一副空壳”，黄轩在用这一副“形”，去具象角色内心流淌的江河。

他饰演的苏文谦在前几集里实际上一直在隐藏自己的身份，在警局面对曹必达的审讯（此剧的角色名字也暗示个性，黄轩是“文”且“谦”，反派“铁城”形容剧中肃杀的松江市，“必达”是唯结果论的性格和做事的决心），是演绎了一出《非常嫌疑犯》式的“高智商罪犯逃过经验丰富警探的双眼”，这时黄轩把人物内心完全藏在形体之下的特长就有了奇效。与此同时，黄轩能够给人物赋予的那层纯洁善良的感觉，能让苏文谦这个角色，就算在几集时间里都没有“说实话”，观众也不会对其有任何抵触，还是会将认同感持续投在他身上。

与之相对的，陈赫之前的角色都偏喜剧型，再对比这次他饰演的池铁城性格中的狡猾与阴鸷，正好和苏文谦的周正、严密相反，从而不断产生戏剧冲突。苏文谦的性格表现是一种“做好人难”的紧绷，或者说始终在场的责任感，而池铁城则是因其对社会秩序的藐视、认为自己可以胜过一切之野心，让他具有一种独特的松弛感，就是他无论做什么坏事，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这个世界就是他的游乐场，越正派的人越方便他来戏耍。

在故事里，他们二人又被写进了很多“相似的不同点”。比如苏文谦的隐藏身份是木刻师，池铁城在前几集充当的是西点蛋糕师。全是用刀子为手里的“活儿”塑形，苏文谦的“善良”，其中就包括不愿取巧，甘愿跟木头疙瘩较劲，而池铁城虽然名字中带“铁”，他却只切最柔软的蛋糕和奶油，这个人的狡猾、变通、欺弱，也是从他的职业中看出。好人是苦的，坏人是甜的，《瞄准》为两名主角设计的神枪手之外的维生技能，顺带呈现出了乱世中较为常见的社会格局。

《瞄准》中一九四八年的松江市，除了特务横行，正义难伸，还讲到其濒临崩溃的经济环境。苏文谦常年在码头蹲摊做木刻手艺，一幅木刻画能赚两千块钱。这两千块钱已经让现在的观众感到匪夷所思，本剧也通过主人公最切身的生活，用疯狂贬值的货币来描绘故事背景。一个路边摊的手工需要当时的货币两千块已经夸张（虽然是符合史实的），更夸张的是与苏文谦对应的池铁城，做一个生日蛋糕的价格是二十万。苏文谦雕一百个木刻，才能赚得一个生日蛋糕的钱，这也是那个环境里“行恶的甜头”或者说“行善的代价”。

在优秀的戏剧中，生日蛋糕作为关键道具，总能让观众深刻理解幸福的意义。永远记得《欲望号街车》中，最重要的那场戏里，马龙·白兰度和费雯·丽家庭分裂的顶峰，是围绕着桌上一个生日蛋糕发生的激烈吵架。《瞄准》前三集里出现了重要的支线，即苏文谦是不是小女孩小雪真正的“家长”，他为小雪完成生日蛋糕的心愿，是除了叶冠英被枪击的悬疑之外，最主要的情节事件，而角色的身世之谜，也是长篇剧集擅长表现的内容，在它宏大的载体之下，“揭晓时刻”会比两小时时长的电影里出现的更有力量。剧中的社会乱世描述，也通过最无辜的孩子小雪变得切实可感：蛋糕是孩子的一个最基本的愿望，对当时的平民来说却如此遥不可及。另外，一块简单的蛋糕，竟也让池铁城和高档蛋糕店去跻身社会显耀人士，用来表示自己高高在上的工具。一件普通事物，只是戏剧化地扭曲其原本价值，就能从其扩及到社会看法，《瞄准》无论是人，还是物，它们的“用途”在戏剧中都是非常生效的。

前三集中，人物们游走穿梭于松江市的各个机构：码头，学校，警局，街市，蛋糕店，路边摊。这部剧的主角是枪法高超的狙击手、侦办经验老道的侦探、从事破坏活动的特务、心怀鬼胎的伪装身份者，但这些人在城市里做的事情，又都是极其日常的，他们要吃饭，要休息，要接孩子放学，也要从事一个普通的生计。主角是一些奇侠式的人物，这一点在戏里是英雄化的、夸张化的，他们平日里在做的事情又是这么地寻常、实切，等于整部剧是一点传奇化，其余皆真实，也就让传奇变得可信，于是苏文谦、池铁城和“水母”暗杀组，就成为十分具体真实的人物，而非夸夸其谈化的“超级人”。在此真实建构的基础上，再回过来表现他们的不同寻常。《瞄准》的“以实造就虚”，也是其剧作成功之处。

这种《双城记》式的写实主义，让剧集具有文学意味，《瞄准》是用非常真实的诸多细节，来排布一种虚构中的可能性。依据汉斯·罗伯特·姚斯的“接受美学”，一部作品创作完成只是刚到一半，观众观看、接受它的过程，才完成作品其余部分。对于现代电视剧来说，观众的参与感，占到电视剧娱乐的很大部分，《瞄准》前三集一开始的枪击案，它对观众来说是事先张扬的，对剧中人而言却是秘而不宣。观众一开始是站在黄轩饰演的苏文谦一边的，而曹必达对他的审问，是源于片中的社会监察机构对此事获知的信息量要低于主角和观众，因此前三集对于苏文谦来说，是一个“伸冤”的过程。结合前面说到的黄轩为人物带来的纯善和怆痛，实际上整部剧集就是向观众及片中的社会公共一点点揭开苏文谦深埋的痛苦的过程。

此外，《瞄准》也是风格十分确立的年代剧。关于狙击手的传闻令敌区烦乱，有可能出现在城市每一扇窗户后面的狙击手，全面干预了生活在其中的所有人的日常，从而打乱敌人部署。片中无论是敌是友还是无辜路人，走在日常街道上都有可能被一枪毙命。这一类型的影视剧，会从外在的事件、人物命运出发，最终落在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的价值探讨，因为它的戏剧冲突要远远大于时装都市剧，故事将会在暴力化的街头刺杀、暗中破坏这样的你死我活中道出价值真谛，并帮观众区分善恶。期待看到后续苏文谦和池铁城最终当面较量的剧情。（文/刘绍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