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共和党的8位总统参选人中有罗姆尼和洪博培两位摩门教徒，前者目前看来最有希望从初选中脱颖而出、代表共和党到2012年11月的大选中挑战奥巴马；后者曾经担任驻中国大使，形象温和、优雅、理性。尽管如此，美国仍然有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摩门教不算主流文化的一部分，而且经常拿这个教派的某些特殊的历史遗产或者沿袭至今的作法开涮，比如他们早在19世纪末就已经放弃的一夫多妻制、严格禁止婚前性关系、穿魔法内衣（magic underwear）等。最近几年涉及摩门教的文艺作品也不少，前几年HBO推出过电视系列剧《大爱》（Big Love），去年百老汇上演了后来获得多项托尼奖的歌舞剧《摩门经》(The Book of Mormon)，今年著名纪录片导演埃罗尔•莫里斯（Errol Morris）的作品《小报》（Tabloid）也跟摩门教有关。1977年，几位美国人跑到英国上演了一场花边新闻历史上的大戏，策划人叫乔伊斯•麦金利，她是这部纪录片的主角。19岁的时候，乔伊斯与摩门教青年柯克•安德森谈过恋爱，但遭到对方母亲的坚决反对。摩门教倡导与信徒成婚，而柯妈妈看到乔伊斯以后说，“她看着不象摩门教徒。”此言不虚，乔伊斯确实不象典型的摩门教徒，她更象个南方佳人。她在北卡罗来纳州长大，曾经当选为落基山区怀俄明州的选美皇后。长长的金发加上婀娜的身姿，年轻时候的乔伊斯应该算美女。外表已经不错，内里更加惊人，她自称智商为168。按照专家的评估，爱因斯坦的智商在160-180之间，达尔文大约为165。从电影中无法判断乔伊斯的智力是否可以与我们这个物种最杰出的代表人物比肩，观众可以看到的是一个聪明姑娘对爱情的超常追求。与柯克•安德森分手以后，乔伊斯去洛杉矶工作了几年，从项目运作的能力看，她应该干得相当不错。她可以雇佣私家侦探打探柯克的下落---他已经到英国履行摩门教青年肩负的传教使命，很快她就带着保镖和一个叫KJ的男性朋友，搭乘租来的固定翼飞机，跨越大西洋，专程到伦敦寻找前男友。接下来，乔伊斯和科克在一个乡间小屋度生活了三天，其间一直有KJ的陪伴。绝大部分摩门青年都要承担两年的传教使命，其间他们一直保持俭朴的集体生活，恪守教会的各种清规戒律，穿魔法内衣，不得与女生有越轨之举。罗姆尼利用到法国传教的两年时间学会了法语。洪博培去的是台湾，他掌握了中文。柯克•安德森在英国只需要练口音，不需要学外语，他应该有更多的时间致力于传教本身，但这一切都因为跟乔伊斯一起度过的三天而彻底改变。按照摩门教的规矩，不管白天黑夜，魔法内衣应该一直穿着，这既是对宗教信仰的承诺，也可以让身心得到保护，免于遭到世间邪恶的袭击。乔伊斯的看法非常不同，她觉得柯克身上的魔法内衣散发出异味，不好闻，所以首要任务就是解决内衣问题。她采用了彻底撕开的手法，而不仅仅是脱去，撕开的碎片很快被烧掉。此后，由慢舞热身开始，乔伊斯打破了摩门青年柯克的另一项禁忌。他们的爱情、至少是乔伊斯的爱情得到了圆满的实现。按照乔伊斯的说法，他们在一起的整个三天时间只有美食和爱情。不难想见他们的爱情是怎么回事，我更好奇美食方面的问题。为了应对持续三天的高强度爱情，根据中医的观点，柯克需要鹿茸、虎鞭，结果乔伊斯还是按照美国南方佳人的套路准备了炸鸡、土豆泥和巧克力蛋糕。乔伊斯出现在导演埃罗尔•莫里斯镜头前的时候已经61岁，她的讲述生动风趣，极有感染力，能够流畅地实现哭与笑之间的瞬时转换。即使涉及到一般女性难以启齿的某些细节，她也能应对自如。如果世界上有电影节评选纪录片最佳女主角奖，她一定会成为首选。在她的叙事中，伦敦发生的是一个奇特的打破宗教禁锢的爱情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摩门版。而实际上柯克• 安德森到英国警方报了案，以绑架、性侵犯的罪名指控乔伊斯等人。柯克拒绝接受埃罗尔•莫里斯的采访，另一位见证人KJ几年前已经去世，导演安排英国的两家小报记者提供对这件事情的不同看法。乔伊斯案成为轰动一时的花边新闻头条以后，《每日镜报》和《每日快报》用针锋相对的方式持续吸引着英美两国读者的眼球。在一家报纸的叙事中，乔伊斯宛若处女，她天真烂漫，为了寻求爱情不惜越过千山万水，从洛杉矶飞到伦敦，奔赴心灵与肉体之约，结果不幸遭到陷害。在另一家报纸看来，乔伊斯只是个没生过孩子的妓女，她妖冶邪恶，为了满足欲念而精心策划了一次绑架强奸大案。这家报纸的新闻标题包括“镣铐里的摩门教徒”、“锁链禁锢下的性”等等。纪录片中的受访者坐在同样一块烟灰色的幕布前回答导演莫里斯的探询，他或者用同一个机位跳切，或者切到另一台摄影机拍摄的同一个场景，人物在画面中的位置只是略有不同。莫里斯的作品基本上都采用这种风格，在简洁、专注的环境中，采访对象经受着莫里斯不动声色的刨根问底。他的姿态以充满好奇为主，偶尔带点反讽意味。新闻工作的性质有多种阐释，我认同一种比较宽泛的说法，我们需要以某种方式探索真相然后以某种方式讲述出来。作为纪录片导演，莫里斯所处的位置跟新闻人相同，大家都站在真相与受众之间。《60分钟》的麦克•华莱士们代表着一种杰出的揭开真相的手法，他以审视的眼光看世界。面对他设计好的各种问题，受访者常常落入自相矛盾的陷阱。莫里斯的追求正好想反，他摆出学习了解的姿态，带着好奇心接近受访者，同样能够达到效果。莫里斯最有名的作品《细细的蓝线》（The Thin Blue Line）中，他通过自己的探索为一个死刑犯成功翻案；在获得奥斯卡最佳长纪录片奖的《战争迷雾》（The Fog of War）中，极其聪明的美国前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以看似缜密的逻辑将越战的责任毫无保留地推给其他人。与此同时，他自身的荒谬也得以显现；最近的一部长片《标准作业流程》（Standard Operating Procedure）中，在伊拉克虐待囚犯的美军士兵有机会从自己的角度讲述变态行为中的理性要素。与看《标准作业流程》时获得的沉重压抑不同，看这部《小报》的过程中我常常忍不住笑出声来。乔伊斯从莫里斯那里获得了一根又一根作茧自缚的丝线，但我能感觉到导演对这个角色的由衷喜爱。两部片子也有一个重要的相似之处，它们都在探讨新闻叙事的局限性。莫里斯的纪录片呈现到观众眼前的是这样一种状况：不同人从各自的角度讲述同一件真实发生的事情，每一个人都善于讲故事。观众看电影的过程也就是被不同的叙事左右牵扯的过程，大家都围绕着真相绕圈子，但总也无法接近。这是对观众的一种提醒，当你享受由新闻报道带来的愉悦或者悲伤的时候，不要忘了，即使面对真实事件的讲述，也需要保持适度警觉。在一种叙事以外，或许存在着另一种乃至很多种完全不同的可能性。